文／海象、大和
到底什麼是「聽音樂」？在頂級音響中裡享受古典樂殘響的尾韻、在車上隨手切換的電台傳出的流行樂，或是只需要戴上耳機打開串流平台選上一首你最愛的歌？
時光更跌使得儲存音樂的載體不停變換，相同的音樂卻可以截然不同的方式被接收，人們謹遵音樂留下的線索，探詢隱含在聲音中的記憶，而什麼是「聽音樂」？就讓兩位頂尖音樂藏家為我們指引答案。
音響迷劉名振：從公車站旁邊的唱片行開始
「跳舞就應該像你這樣的開懷／ 讓所有打瞌睡的人都醒過來／ 真正的真實永遠都不存在／ 裝潔癖時候又怎能夠開懷」 ——1976〈80年代〉
隨著校園民歌風潮進入尾聲，台灣迎來流行樂史上最多采、歌舞昇平的 80 年代，同時是盜版卡帶崛起及翻版黑膠唱片的全盛時期。當時還是小學生的劉名振每天搭著公車上學，趁著公車還沒到站的空隙溜進唱片行閒晃。「那時候沒有其他辦法，你就只能一張一張翻。」
我們都需要一張唱片聽音樂，盜版的也可以
在沒有串流媒體的日子，音樂產業由實體唱片獨霸，聆聽音樂的唯一的方法就是親手將唱片放入播放器，而當時進口正版黑膠唱片除了一片難求外，單價也相對高昂，低價位載體則是由卡帶佔據主流市場。被雙重夾殺且需求單一化的市場，商業競爭自然進入比價的漩渦裡，造就了翻版唱片、盜版唱片與卡帶等非授權商品猖獗的年代，而這一切的源頭其實異常單純——因為大家都想聽音樂。
老派流行音樂指南
礙於當年傳播效率的限制，對於聽眾來說音樂新訊是比唱片本身更難得的資源，在唱片行裡翻找唱片的劉名振，正是仰賴著紙本刊物吸收音樂資訊。《世界電影雜誌》中的音樂專欄也成為重要的來源之一，而它甚至不是音樂刊物，加上早年製作翻版唱片起家的拍譜唱片行，提供了印製 Billboard 當週排行榜的服務，以及錢櫃的點播排行榜等，回首這些老派且硬派的實體唱片銷售榜及數據，都成為當年心心念念最新流行音樂的劉名振，心中最珍貴的音樂指南，同時開啟了他的愛樂之路。
「音樂其實只有一種目的：讓人High。」
音樂載體日新月異，大眾娛樂早已邁入唱片不是必需品的階段，但始終不變的是發燒友對「還原現場」的執著，劉名振對此卻認為，比起倚賴頂級音響企圖重現現場，找到一張感動人的唱片才是重點。「還原這件事本身就是不可能的。」
長年對音樂的癡迷加上唱片收藏與音響聆聽經驗，使得劉名振在退伍後進入音響雜誌社擔任音響評論員，更在多年後自行創業設立了優聲學音響店，而創辦優聲學的契機，源自他在一次上班通勤中透悟出的「聽音樂」的本質。
「後來才發現，我喜歡聽的音樂和工作需求聽的音樂，其實沒有任何關係。」
還在雜誌社上班的劉名振，上班通勤足足需要一小時，正約是一張專輯的總時長，他總會在上路前挑選一張心愛的唱片，享受在車內和音樂獨舞的時光，但踏入公司後卻始終找不到同樣的感動。「我在車上聽得很開心，進了公司卻不會想用那些高級音響聽這些 CD。」
因為工作需求，長年花費大量心力在探索具備「卓越音效」唱片的劉名振，在一次的車內時光透悟了音樂的本質，他不甘只專注在音效傑出的唱片和頂級的硬體，而忽略了可能會在生命留下印記的美好音樂，「享受音樂為首要原則」帶著這樣的信念，優聲學音響便就此誕生
音樂的本質是感動人和被感動
現時的劉名振不再執著高解析與絢麗誇張的效果音，與既定印象中的發燒友甚至是音響店老闆天差地別。當對設備的執著超乎音樂欣賞，也許正是步入迷途的警訊，載體與播放設備的價值不在於硬體的能耐，因為音樂的本質始終在於感動人和被感動。
歷史唱片轉錄藏家王信凱：步入時間迴廊
為了尋找錯落在台灣的黑膠記憶，我們離開行天宮一帶的優聲學音響「一路向北」來到位在北投的「古殿樂藏」一探究竟。
「古殿樂藏」對北台灣的歷史錄音愛好者來說是個特別的存在，除了可以在這裡找到許多市場上珍稀的黑膠之外，更有許多透過數位轉錄保存的經典音樂作品。
步入藏身寧靜社區的老公寓，位於二樓的淡雅咖啡香撲鼻而來，數量龐大的 CD 與黑膠充斥整個空間，要以任何言語敘述這裡究竟是專營何種項目的「專賣店」，實在無法概而言之，或許正如店名所述「殿堂」是最貼切的單字……
「殿」泛指古代君王處理政務之處，同時也是海納廣大收藏與聚集意念的場所。
被稱為「殿主」的負責人王信凱，是個不折不扣的「歷史人」，從大學一路攻讀至碩士無不醉心於歷史研究的書海之中，凡事追本溯源找尋歷史軌跡的習慣，完全體現於他對聲音的追求。
從純粹的聲響找尋歷史脈絡的入口
對王信凱來說最重要的是事物的本質，「怎麼差這麼多？」當他拿起一張 70 年代的轉錄 CD 與原版黑膠相比時，這是他油然而生的最大感想。問起醉心於音樂的契機為何，他總能鉅細彌遺地說出與音樂相遇的故事，然而所有故事的總結往往不脫「源頭」二字。
對他來說「源頭」是一種思想方式，當你深入溯源過程時，很多事物的訊息與細節就會慢慢浮現，並產生對於過去的思考進而豐富現在的人生。因此音樂對王信凱來說並不僅僅只是娛樂與研究，每張作品傳遞的原始訊息才是他所珍視的重點，更是他進入歷史場景的重要入口。
探究事務的心態從「執著」蛻變為「隨緣」
「就經驗性來說， 人強烈追求什麼的時候， 那東西基本上是不來的， 而當你極力迴避它的時候， 它卻自然找到頭上。」 ——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
「是音樂自己來找我的。」這是訪談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句話。王信凱表示有時只需看到專輯封面就可以判斷一張專輯的收藏價值，他認為這是一種直覺，然而在言談過程之中，可以發現這些直覺不全然出自感性，更像是多年來經手數以萬計專輯後的經驗法則。
近一步詢問王信凱期望「溯源」到達何種程度時，王信凱僅回答「隨緣」，他說道：「歷史錄音的愛好者通常有收集癖，現在我只覺得一切隨緣就好。」就如他的愛樂之路一般，由最初的古典音樂開始，接著因為「歷史人」的背景深受歷史錄音吸引，並開始沐浴在民族音樂採集、環境錄音的領域裡。
成立「古殿樂藏」已屆十年的光陰，這些充滿整個空間的唱片收藏，成了連結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所在，「隨緣」二字看似隨機不可控制，卻深刻代表著一個人因為自己的熱愛，使得這裡不再只是蒐羅多種類型音樂的寶殿，更是凝聚各方愛樂者的重要場所。
「聲音和相片一樣，重點不在解析度有多高，而是作品的原貌如何感動接收者。」
1973 年「日本民族音樂學之父」小泉文夫帶著錄音器材來到台灣進行全島的音樂採集，並出版了名為「世界的民族音樂系列」的黑膠專輯，其中包含了台灣「高砂族的歌」，後續深深影響台灣民族音樂採集學者呂炳川，進而催生出一系列台灣民族採集的音樂作品。
這些被封存在黑膠裡的聲音記憶，源自於台灣這片土地最真摯的生活足跡，王信凱說：「當你聆聽這些作品時，你不僅僅是在欣賞音樂，更是透過聲音感受那些活靈活現的生命狀態。」。
成立「古殿樂藏」的初期，王信凱走遍日本各處的二手唱片行，親自揀選黑膠帶回台灣，並親筆寫下一篇又一篇的專輯介紹與樂曲解說，經年累月推砌下來的文字量甚至足以構成一本音樂的百科全書，透過這樣的交流，很多愛樂者很喜歡向王信凱購入黑膠，原因不只是信任他的挑片眼光，更重要的是他對這些音樂的真實感受。
從歷史學家到典藏專家
在收藏的漫漫長路上，歷史悠久的黑膠與蟲膠專輯，無法抵擋時光的摧殘，透過數位轉錄保存似乎成為必然的手段，然而每當王信凱聆聽來自八方的轉錄專輯，總覺得與原始唱片大相逕庭，於是他開始著手數位轉錄工作，使用現代的方式保存逐漸消逝的經典聲響。
談到轉錄的標準程序時，王信凱總說 :「做了才知道。」縱使經手了上百上千張的轉錄作品，每次的錄音過程他仍需根據每一張專輯的特性重新調整製作流程。不論是麥克風擺放的位子、轉錄的錄音格式甚至是燒錄片的挑選，每次的嘗試皆從零開始。
王信凱表示日前他帶著現地錄音作品回到當初收錄聲音的部落，讓過去耆老們的經典聲線在原本的土地再生重現。
或許就是這樣的堅持，使得「古殿樂藏」從一人的獨立發想逐漸蛻變茁壯，擴張至文化傳承的使命。「真正好的錄音，你可以感受到他在跟你對話。」王信凱如是說道，音樂的好壞從來沒有標準答案，然而當你感受到隱含在音符之間的情感時，生命注定豐沛而完整。
聲音的重現就像詩，可以透過聲音的隱喻感受神韻
對於頂級器材、首版黑膠趨之若鶩的發燒友、唱片藏家，也都曾經是那個守在手提收音機前的小鬼，反覆聽著同一張卡帶或 CD，直到磁帶過度磨損，直到光碟表面刮花，那將會是一張多年後，當前奏響起你依然倒背如流的唱片。
播放設備再生的聲響好比詩作，若可以透過閱讀文學感受作者的思緒，聲響的再生則像是透過聲音的隱喻感受場景神韻，音響則如書紙，上好的書紙吸墨性能良好印刷清晰，適合長時間閱讀兼具手感，但即便是最粗糙的再生紙也絕不會影響文學對讀者的渲染力，因為傳遞思緒的載體是書紙，但感動人的是文學。
沒有了音樂就退化耳朵 沒有了戒律就滅掉燭火 像回到誤解照相術的年代 你攝取我的靈魂 沒有了剃刀就封鎖語言 沒有了心臟卻活了九年 －畢贛《路邊野餐》
發燒友音響迷劉名振與歷史唱片轉錄家王信凱，各自於不同的書紙上被相同的文學感動，正是「時間帶不走的本質」最佳的存在證明。追求極致的真實及感動人的音樂是並存不悖的，核心皆源自對音樂熱愛，切勿忘記愛上音樂的自己。
到底什麼是「聽音樂」？聽音樂是三位一體的事，包含設備載體、音樂創作，最後加上你獨有的思想。一段 Solo、一句歌詞、甚至是一個炒豆聲，當你從這些素材延伸成自己的故事，那一刻音樂就成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