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家偉
誠然，我也能察覺《江湖》在歌詞上與流行音樂的違和感，若不論題材上的偏離流行，至少在形式上，為了要配合歌詞有限的字數，就必須將其在曲子內拆成好幾個部分，也因此很多地方常見一段歌詞的數次重複，導致空洞之嫌，不過這恰好就是周華健作為歌手想要在流行音樂裡創新的格局。退一步說，跟文字比起來，旋律的感受與評價相對而言是難以有固定標準的。高雅的交響樂，有人聽到睡著；通俗的芭樂歌，多洗腦幾次可以琅琅上口，然後感覺還不錯聽。當然，我們仍然會對音樂本身有要求，但絕大多數歌曲之所以被人反覆聆聽以至於不斷傳唱，基本價值源於文字，所以林夕、羅大佑、吳青峰、宋冬野等創作者的歌詞被奉為經典，因為他們觸動了時代環境與聽眾的心，或許寫時代、或許寫情愛，讓人覺得「這說的不就是我嗎」？
◎一張必須閱讀的專輯
張大春作詞當然也有這種目的，只不過相對來說較為另類，在選題上就偏離了大眾喜愛的題材，唯一像是抒情歌的〈離別賦〉，當中也無一字有情有愛，而是「遠山眉，雙瞳水。此去晨昏是憔悴，偶然間夢中燈前依偎」；除此之外，典故與文言化的修辭，讓整張專輯在只聽歌不看詞的狀況下將難以投入。因此它是一張必須閱讀的專輯，將實體唱片設計成折頁佛經體的用意或許就在這裡，不能只是聽之以耳。
《江湖》的折頁歌詞（圖片取自周華健官網）
收入在張大春《小說稗類》的一篇〈胡說與張歎〉，曾提及以蘇州方言寫成的《海上花列傳》翻譯成普通話一例。張愛玲認為不管翻譯得多好，都會丟失作品的部分神韻，乃因方言文學屬於「眼睛為耳朵翻譯」的文本，它有特定的讀者。讀者閱讀時透過文字感受到的除了情境、畫面，還有語言，文字在這之中起到了聲音的效果。在《江湖》，則是眼睛可以為耳朵唱歌。
以我的切身經驗為例，乍聽之下覺得這張專輯真令人不習慣；唯有且讀歌詞且聽曲時才能發覺精采層層冒出。唯有進入歌詞情境，才會發現周華健的旋律與編曲都務求彰顯、配合歌詞。當然與相對淺近的宋冬野、吳青峰等人相較，張大春確實艱澀，一如唐詩重氣象宋詩重理趣的差異——人人腦中都有幾句唐詩，卻沒有太多人讀過宋詩，因為宋詩不易入門，深入後方有嚼橄欖有味回甘之感。
◎「遂了初心，拂衣便走」
然而強調文字不代表《江湖》在音樂上的表現有絲毫遜色。這張專輯隨處可見周華健的功力與用心，除遠赴英國最好的錄音室製作，以常見的西洋樂器編製出古典感也是一絕。如〈客夢〉最後像是古琴的獨奏其實是吉他，〈三打祝家莊〉裡的嗩吶其實是薩克斯風；〈笑英雄〉為突顯其蒼茫，背景和聲的吶喊雖有萬丈雄心的氣慨，卻又因「笑鞍馬煙塵一剎風吹渺，笑英雄霜雪滿頭心催老」反襯出悲涼——前面提過，俠客是年輕氣盛時對各種壓迫力量的反抗，並與同道中人相知相惜。他們的精神昂揚亢奮，彷彿天地間唯我獨尊；然而可笑也在於此，正因江湖的無所不在，體制之外自成體制，威權之餘更有威權，個人一時的血氣，如何抵擋的住四面八方而來的壓迫？在不斷的失去、不斷的痛苦、不斷的追求，飽嘗人在梁山，身不由己的無奈後，最終發現生命是無止盡的虛無，青春在虛無中消磨。「半生只費彈指頃」，當年的青春歲月終成明日黃花。還能怎樣？
所以〈客夢〉雖然寫宋江，但是代入李白、白居易，似乎也無不可；〈離別賦〉寫林沖夫婦，可天下間萬千離別不外如是；〈紋身〉寫李師師對燕青的欽慕，單戀之情大約也就是「不及那一身花繡，貼著身兒，伴君四海逍遙遊」；寫水滸好漢，正是藉著俠的文化傳統，在說人生、道世情，而且大叔看盡滄桑，文字直指核心，只待知情者認得無聲詩中有驚雷。到最後，《江湖》想表達的原非江湖俠義，而是在消磨了青春歲月之後，終於明白從來沒有什麼江湖，而英雄只不過是青春年少，年少輕狂。
「要笑你怕進溫柔鄉，笑他不識紅粉妝，笑爾曹誇盡英雄塚，笑兒郎眼波真懵懂」，笑英雄，是笑少年無知，也是笑自己曾經的少年。《江湖》到處顯示出了一個大叔的內心世界，也是只有走過的人才曉得路上怎麼說出的風景。
也因此這意味著多數年輕的閱聽人難以進入這個心境，而流行音樂的基礎群眾卻是年輕人，所以你可以在網路評論中看到有人不解〈離別賦〉寫「不是你不是我」的意義何在，更無論〈潑墨〉中連珠炮似的典故。然而在這個時代，大部分資料只要你想查都查得到，因此，接受一張好專輯，欠缺的只是一個動機而已。
不過要真是沒有興趣也無所謂。我覺得這兩大叔就這心思：「做些許該做的事，任人嘈鬧喧騰，不必聽。」不僅在音樂上、也以行為體現主題。周華健自言，從很久很久以前就想做這麼一張隨心所欲的專輯，放眼華語歌壇，除了李宗盛之外，大概也只有周華健有份量做這種事了，希望這篇文章能起到些簡明易曉的導覽作用，否則大叔們還沒去給人擺渡，自己倒先成泥菩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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