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 | English | 日本語

免洗的勞動,隨棄的奇觀:歌唱選秀節目之一場遊戲一場夢

2

文/簡妙如

相信很多人看過馬來西亞鬼才黃明志在 YouTube 上的《飆高音》影片,並為他嘲諷選秀節目的矯情濫情拍案叫絕。或者,也有人看過深沉的英國黑色喜劇影集《黑鏡》(Black Mirror),其中一集把電視台、選秀節目、評審、互動科技的操縱本質,虛構地描繪到極致:在這當中,觀眾流血流汗地提供掌聲及電力的勞動,而花掉高額勞動點數去參賽的選手,則被玩弄於以「夢想」為名的舞台中。在盲目的鼓噪、權威的脅迫及夢想成真的引誘下,參賽者把自己一點一滴的真實,賣進虛幻、貧血、沉淪的黑色螢幕世界裡。

這些嘲諷或虛構的媒體生活,離我們很遠嗎?一點也不。還記得嗎?歌唱選秀節目的風潮曾在過去幾年席捲台灣。從2007年初,中視推出《超級星光大道》開始,這類企劃多以「百萬獎金、唱片合約、專業主持人及評審指點」為號召,吸引大批素人參賽者投入,創造亮眼的收視率,除了成為各界津津樂道的社會文化現象外,也紛紛被視為電視界及唱片業的新興商業典範。

然而紅極一時的歌唱選秀節目,近幾年來大多已退去熱潮;至於那些曾經被明星夢吸引的參賽者,是否都「一圓星夢」了呢?讓我們回想一下:臺灣這 6 年多以來,透過選秀節目真正塑造出哪些「歌手、明星或偶像」?翻來看去,幾乎就只有林宥嘉、梁文音、徐佳瑩、楊宗緯、蕭敬騰幾個早期《星光》出身的冠亞軍及踢館者,勉強加上《超偶》出身、有過短暫名氣的張芸京。其他則僅剩少數參賽者,以演戲或主持身份留在演藝娛樂圈。其它許許多多人則逐漸被觀眾淡忘,當中甚至不乏冠軍得主:例如《星光》二班的冠軍賴銘偉,只出過一張唱片便無約,只好回鄉駐唱、帶陣頭;《超偶》四冠軍曾昱嘉,雖曾發片、卻仍不穩定,無下一步發展,近期則服替代役中;《星光》六冠軍孫自佑,即便頗受好評、也苦無發片機會。

1.560

還記得素人爆紅的蘇珊大媽嗎?外形與觀眾期待間的巨大反差、凡人成星的戲劇性、「有夢最美」的勵志想像,是選秀節目遊戲的典型操作。

選秀節目的參賽過程,幾乎是一場夢想錯置的遊戲:參賽者們被「你可以當明星」、「下個偶像就是你」所召喚,但縱然有完整的參賽歷程,也曾達到類似明星一般的頂峰,在長達六、七個月絞盡腦汁、持續提供表演,也接受各種明星培訓般的訓練、指導及考驗後,成為夢想中的明星/歌手,對大多數參賽者而言依舊遙不可及。

究竟這類節目運用何種優勢來招募大批逐夢者?這些志願又無償的參賽者,他們所為何來?又如何一步步甘願投注一切、只為圓夢?

◎電視台成為快產即棄的明星夢工廠

歌唱選秀節目可說是真人實境節目類型中,收視最為突出、也廣受各國歡迎與製播的一種。諸如《美國偶像》(American Idol)、英國達人秀(Britain’s Got Talent),甚至對岸的《超級女聲》到《中國好聲音》等等。這類節目崛起的背景,與電視、音樂等傳統媒體產業所遭遇的網路時代及數位化衝擊有關:由於觀眾收視習慣的轉變,以及唱片銷售下滑,電視台及音樂產業都在努力發展新的商業模式與合作方式,形成了一種新興的「跨媒介產業複合體」(cross-media industries complex)。

於是,選秀節目不同於過往較為單純的歌唱比賽(如《五燈獎》),它將「選秀」(talent search)過程作為主要節目內容,因此更加突顯真人秀的戲劇性張力,也在媒體科技匯流的背景下,將產製過程結合了節目製作公司、電視台、廣告主、唱片公司,以及網路平台、電信業者等產業,共同創造出可多方面讓觀眾參與的形式(電視收看、網路追縱,以及簡訊投票),形成跨媒介的商業合作。

其次,閱聽人在歌唱選秀節目中的參與,也是重要的電視生產關係的轉變。

歌唱選秀節目像打開了電視台的大門,讓觀眾有全新的參與感,觀眾隨著節目的進行,培養出對於不同參賽者的好惡或支持,形成有如品牌認同的情感,既強化了觀眾對於節目的忠誠度,也成為後續消費的動力。而且,選秀節目更將電視台從過去製造名人、販賣明星演出的節目作品,轉變成販賣「明星」及「名人」意識形態的平台。簡單來說,就是轉型為「明星夢工廠」,並以此獲利。而明星夢工廠招募大量素人的結果之一,就是生產出大量遊走在業餘及專業之間的半成品名人/明星,成就許多用過即可拋棄的十五分鐘名人現象。

◎由數位經濟的「免費勞動」到「甘願勞動」

早在真人實境節目在 21 世紀初造成話題時,美國學者 Andrejevic便於2004年指出:真人實境節目的經濟算盤就是,以電視的民主化為表象,「讓觀眾同時也是生產者,增加了節目及商品的價值,再反過來賣給他們自己」。換言之,業餘者的源源不絕,及可彈性地使用,讓素人參賽者到歌迷,都為節目的創意、內容及行銷,提供一定程度的免費或廉價的勞動力。

22239496_BG2

選秀節目的場子裡,觀眾既是消費者,也是奇觀的生產者。

這種由閱聽人參與、並提供內容生產的模式,也呼應了數位經濟中,以使用者(user)的免費勞動(free labor)為基礎的文化生產邏輯。當選秀節目以大量業餘者的免費勞動,作為主要的內容時,它的推動力卻是來自於電視媒體作為一個舊媒體大亨的位置。選秀節目在過往既有的電視產業生態、投資獲利結構、專業工作者的階層分工中,由電視媒體為維持其原有的權威、優勢及利益結構,因應變動,創造出一種調和觀眾參與慾望的新節目型態。

這種被資本家無償吸收及取用的被剝削勞動力,借用馬克思主義勞動理論家 Burawoy「製造甘願」(manufacturing consent)的用語,就是那「甘願」的成分。我以為,這類電視節目業餘者的免費勞動,或許應進一步被批判地理解為:是在某種同意、志願性順服之下的免費勞動,本文將其稱之為「甘願勞動」。業餘者自願被剝削其創意及勞動力的現象,可說是媒體文化產業所特有、具剝削性的工作條件,也是傳統媒體組織中具高度階層化的權力關係縮影。

◎這是一場遊戲:招募、競賽、挑戰

而臺灣的選秀節目熱潮,除了受到《美國偶像》、《超級女聲》等節目的影響,也來自於製作單位所感受到的電視及唱片產業的當下困境,因此,選秀節目可說是跨產業合作與創造獲利的新模式:電視台擁有節目廣告收益及版權;唱片公司提供比賽獎金及音樂評審協助;節目製作公司則是發掘人才、訓練、培養歌迷,日後再交由唱片公司協助音樂製作,共同分享藝人經紀利潤。

聽起來,這應該是理想的三贏,對嗎?但實際情形並非如此。

因為這個選秀造星過程,本質上還是一個電視節目:收視率仍是首要考量,發掘新人才則是附屬效益。因此,在製作單位挑選業餘參賽者時,第一條件還是節目可看性、戲劇張力,其次才是設計出看似公平的賽制。

檢視臺灣選秀節目的運作,可以說是將選秀過程,組織成一場競賽遊戲。如同Burawoy的研究中提出,在工廠裡具有僱傭關係的勞動過程,被組織成一場遊戲/比賽,讓勞工彼此相互競爭,既調和工人與管理階級之間的對立、在遊戲競賽中生產出相對滿足感,也再生產了志願性順服(同意),以及更多物質財富。

那麼,參賽者是如何參與這場歌唱競賽遊戲,以及付出勞動力呢?他們所付出的勞動材料,涵括了生產節目文本、承擔創意開發、降低風險責任等。在生產節目文本上,由於素人表演較常出現未經雕琢的驚喜,不論是海選時形形色色的參賽者所帶來的趣味、表演創意、或特殊的個人特質,都是歌唱選秀節目為人津津樂道的內容。

一旦由海選逐步進入前20強後,持續挖空心思創造新意,以能每週參加比賽、表演歌曲,便是參賽者最主要的生產勞動與挑戰。

各種有形無形的勞動最終經常歸結於戲劇性的落淚場景。

各種有形無形的勞動最終經常歸結於戲劇性的落淚場景。(圖為《超偶》比賽現場)

至於堅持到最後的前十強,他們大多已持續參加一季為期約半年的比賽,並固定付出所需的金錢成本(交通、住宿及服裝),以及不斷的練習與準備等時間與體能上的成本。比如為了應付快歌或歌舞表演為主題的比賽,不少參賽者必須克服心理障礙,並不斷健身、訓練體力及排舞,甚至練到身體受傷仍不以為苦。一位以舞藝著稱的參賽者便說:「我在八強時,已經嚴重的受傷了⋯⋯尤其到冠軍積分賽那個時候,我就想就咬緊牙根就跟它撐過去,一直貼藥膏這樣撐,吃那個中藥⋯⋯就想說這個比賽比完,再好好的養身,反正還死不了

當然,整個競賽不能只有辛苦的汗水,趕工遊戲所創造的好玩及成就感,甚至可累積的聲望,也是讓參賽者甘願勞動的重要元素。最常見的就是,同一屆的參賽者因長期一起比賽、一起訓練,很容易培養出革命情感,許多私下玩樂的點子,還能變成節目內容(比如模仿評審說話,互相揭露糗事等等)。而比賽過程中,由家人朋友得到的成就感與對未來的期待,更是支持動力。一位參賽者受訪時就提到:「我爸媽他們很支持,他們覺得很有面子,我女兒在電視唱得那麼厲害,我爸媽就很得意。」

若說每週準備表演的生產勞動,是一種「勞力」付出,那麼在承擔創意及降低風險上,則是參賽者較為「勞心」的勞動。包括每週的選歌、貢獻個人真實故事,以及經營歌迷。在規定的時間內,參賽者就必須開出自己本週依序想唱的三首歌,由製作單位勾選。而根據我們的研究訪談,參賽者歌單被退回重挑的比率約五成。退歌的原因多是:重複選唱單一歌手的歌、重複挑太多才剛被唱過的歌,或是挑太冷門無法引起共鳴的歌。就參賽者而言,若自己聽的流行音樂其實不夠多,或對自己適合表現的歌曲無法掌握,很快地便陷入壓力之中。

最後,在圓夢及訓練的雙重想像下,製作單位也要求參賽者需額外付出心力經營歌迷。這不僅能增加選手間的競爭氛圍,還能抓緊各自的親友團及親衛隊,創造節目因支持選手所具有的情感經濟效益。當然,作為競賽所具有的挑戰及成果,不只是成就感或威望,也一定有一些實質的獎賞,由於與不同的贊助商合作,每集的優勝者總能有價值上萬的贊助品,或是真實的獎金作為獎勵。

◎這也是一場夢:製造順從

選秀節目的圓夢過程,成為一場具挑戰性的競賽遊戲,既提高了表演生產力,也使參賽者潛移默化地認同了這個被剝削的生產關係,產生志願性順從。

然而遊戲的結果似乎也如夢一場。臺灣選秀節目賽制的設計,都是由評審扮演專家及指導的角色,並能決定去留,因此參賽者們一進到這個賽制,就成了順服的「學生」。由歌手、專業製作人所組成的評審們,則一律被尊稱為「老師」,這種臣服演藝業專家體系的家父長權威,充斥在臺灣的選秀節目之中,創造出「老師」滿天飛的景象。當然,中國選秀節目也更是不遑多讓。

除了作為夢工廠的權威代言者,評審本身的互動與特色常也是節目收視率的保證。(圖片來自《超偶》官方臉書)

除了作為夢工廠的權威代言者,評審本身的互動與特色常也是節目收視率的保證。(圖片來自《超偶》官方臉書)

對這些素人而言,因為過去未曾接觸過明星訓練,大多很快接受必須「學習」的角色,並臣服於這套專家體系中所推崇的價值。比如歌唱方法、外形、舞臺表演、情感表達等等標準。其中一位參賽者提到:「有時製作單位希望我們能選出適合我們自己唱的,而且是有渲染力的;有時候我們會很白痴選到自己唱得很高興但是又不適合的曲子,我們比賽者不是專業,所以要借助老師的專業。」

這些順從,雖然是折服於電視娛樂圈專家們的知名度與專業形象,但參賽者也不全然是毫無自覺:藉由參賽接近演藝圈並自我鍛練,也是他們願意順服於此體系的主要原因。另一方面,「上電視」所具有的吸引力,也常化身為家人及親友回饋的光榮感,這使得參賽者對於節目的順從,更延伸為是一種自我要求,或至少是一種同意後的合作。

對他們而言,在參與遊戲過程中表現順服、提供免費勞動,既是一種學習,也寄望了將來可能的演藝機會。因此,選秀節目與參賽者之間的關係,更被建構為師徒關係、或至少是一段學徒生涯;同意的基礎,很大一部分也來自於我們社會中普遍流傳的觀念,比如「努力就能出頭天」,或是「自我投資」,「向專家、前輩學習」,這樣的意識形

然而,這個比賽雖然沒有僱傭關係,卻一樣有相關的工作契約必須服從。包括一開始參賽就得簽節目約(約定不得在其他節目參加比賽或表演),後期的前 20 強也會視個別發展狀況簽經紀約(約期為 5 年,由製作單位安排演出經紀,收入大多是五五對分)。尤其在進入十強後,許多人都面臨孤注一擲的抉擇時刻:因為需要花大量的體力及心力準備歌曲、表演,於是得考慮辭去正職,或是休學與延畢等等。許多人到了十強時,紛紛出現「或許我能闖出什麼」的想像,作出決定,就像是將這個階段的人生都下了賭注。

上述這些順服的過程,或許能解釋在比賽結束後,不少選手不甘心仍在演藝圈載浮載沈地奮鬥的原因:在參賽過程裡,對於演藝圈的期待與認同已達到最高峰。許多人描述離開節目後,發展不順的窘境與失落感:「作夢都會夢到人家一直在問我說,你什麼時候要發片?」「發完片不久後就解約,然後一直到現在⋯⋯很像是一個孤舟在暴風雨裡,好像要掉下去,又不會掉下去,一直搖搖晃晃的⋯⋯」。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大多數人還是不斷表達出一種莫名的執著,即使還不知道到底是否能圓夢成功,參賽者大多覺得這些磨練,就是成長與收穫。這樣的順服,很大一部分也是一種交換的考量。因為參加電視的歌唱選秀比賽,除了生產節目內容,還能累積個人知名度,作為日後發展的依據。

◎選秀節目到底完成了什麼?

歌唱選秀節目,似乎是當前電視台轉型經營明星補習班的一場另類遊戲。而在節目現場,辛勤的低階工作者付出最多勞力,但薪資落差也最大。這一切都在協助素人圓夢的表象下,掩飾了利益的真實收割過程。可以說,選秀節目業餘者們的甘願勞動,也是過去媒體文化產業高度剝削的工作環境所衍生的新產物。而電視台中的低階工作者,也完全是當下青年工作貧窮的代表;同時,在當前年輕人缺乏可寄託的未來時,電視/演藝娛樂業所具有的光環,也還能召喚更多姑且一試的人。這些志願的參賽者/產業預備軍,提供大量可替換的免費勞動,化為商品(節目)販賣,還讓他們覺得這是一種對自己的投資:又再次再生產了對於傳統娛樂產業權力階層的順服。

更重要的是,這樣的歌唱選秀節目,幾乎與音樂產業最為需要的創造性無關。獨立音樂人王明輝曾指出歌唱選秀節目的本質:「臺灣娛樂產業的保守勢力依然強大,整套星光幫就是最明目張膽、最保守不知進步的愚民操作,是一套管理集體聽覺的操作。」他所指的便是選秀節目反覆選唱 KTV 式的歌曲,根本無助於音樂產業的新活水,反而強化了傳統娛樂產業的保守霸權。

當電視台變成明星夢工廠,不論是選歌手、選才藝,或是選創作,一旦這個徵選過程是「電視節目」,生產戲劇性、娛樂性的當下此時,似乎才是它的真相。電視機前的觀眾,多是看熱鬧的圍觀群眾,喜歡奇觀時便投入,沒什麼新奇時便走人,更遑論要繼續支持。不論是個別的明星夢,或是想藉此讓音樂產業起死回生,建築在「電視夢工廠」裡,真的只能說是一場遊戲,再繼續作夢吧!

(註:本文改寫自作者研究論文:〈甘願勞動:歌唱選秀節目的遊戲、順從與業餘者明星夢〉)

關於作者

Taiwan Beats

本帳號將會代表 Taiwan Beats 編輯部,以及發表各方投稿,針對台灣流行音樂產業提出心得與建議,也歡迎與我們聯繫。

網站更新隱私權聲明
本網站使用 cookie 及其他相關技術分析以確保使用者獲得最佳體驗,通過我們的網站,您確認並同意本網站的隱私權政策更新,了解最新隱私權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