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 | English | 日本語

音樂創作如修行:張洪泰專訪

0
Sven Harambašić 拍攝

Dirty BeachesLast LizardLove ThemeAlex Zhang Hungtai,張洪泰的音樂就如同他不同時期的藝名——音樂也持續地蛻變。2019 年,他與落日飛車的國國合作並錄製了《龍港》(LONGONE),該實驗專輯於隔年發行,而張洪泰參與翻玩侯孝賢執導電影《千禧曼波》之主題曲的合輯《單純的人》也在同年推出,令人不禁回頭溫習他的過往作品,也得以用不同的聆聽角度感受他現今的音樂形態。

如黑夜晦闇,亦如朝露的音樂。第一次真正認識 Dirty Beaches,是在2014年4月於台北 The Wall 的演出——破碎而陰翳的低傳真聲響,聽似冰冷的樂音之中,和著無比炙烈的人聲,舞台上緊握著麥克風的那個人,以最直覺式的吼唱與肢體甩動,彷彿用盡全力地,要將音樂的所有情緒傾湧而出,滲入觀眾最末梢的細胞。Dirty Beaches 曾是張洪泰(Alex Zhang Hungtai)的化身(最初化名為 Wrong Karweis),出生於 80 年代台灣台北的他,從小移居至加拿大,他在高中時期曾在錄影帶店打工,每天浸濡在充滿電影的世界裡,也因此接觸到王家衛與侯孝賢的電影,青春時期所積累的藝術底蘊,形造出他音樂之中獨具強烈影像感的質地。他一生大多數的時光都處於漂浪的移動狀態,「家」的意義,在他的音樂裡有如支離破碎的風景拼貼畫,正因如此,Dirty Beaches 時期的作品裡總是有著濃烈的離散、鄉愁,以及蒙太奇式的電影聲景,呈現了事物在時間裡流動的美麗與哀愁。

雖然 Dirty Beaches 停歇於 2014 年,以本名張洪泰持續創作的他逐漸蛻變出不一樣的聲音形體,多以發表長篇作品的將他的音樂演奏貫穿出一種像是無限延續和循環的聲音盤旋;他也參與電影《August At Akiko’s》、《山女》的配樂製作,並曾與 Dean Hurley、Riley Lynch 共組的 Trouble 三人樂團於《Twin Peaks》影集客串作音樂演出。無論何種形式,張洪泰用音樂不斷地探索自身存在於這世界的意義,如今他音樂裡的那些細碎鄉愁已不復見,但他將自身的文化與傳統底蘊崁融於自己的身體裡,持續地用他的音樂語言體現對於身處不同土地、世界不斷變化的各種細微感觸。一如坂本龍一在反傳記實驗之書《skmt,誰是坂本龍一》裡所寫:「在新的土地上移動。警戒。語言、顏色、習慣、氣味。孤零零地處在全部都變化的世界裡。神經和肉體,不管多小的事情都注意著,不可遺漏,細小的聲音等等,對外界的微小變化敏感反應。」

—《Swimming Bird》作品的靈感來自於世界最後一隻奧亞吸蜜鳥呼喚䧳鳥的歌聲(錄製於 1987 年)。是否能與我們分享其作為創作靈感的緣由?

Hungtai:我覺得這個故事能以不同的層面去思考,最基本的層面是這隻雄鳥讓我感到牠很可憐——當牠在鳴唱求偶之歌時並不曉得自己是最後一隻奧亞吸蜜鳥。而《Swimming Bird》的名稱其實是取自動畫《星際牛仔》(Cowboy Bebop)裡吉普賽老人狂笑野牛(Laughing Bull)給予史派克(Spike)的一個稱號。我覺得這個稱號有趣的是它像一種隱喻——原本天上飛的鳥被打下來,那麼之後該以與他天性相反的方式生存嗎?這概念的想法和圍繞這想法的形式,也許是告訴我們不應該做我們應該做的事——天上的鳥就應該在天上飛,不應該在河中游泳?所以我會產生有一點想要故意與之反抗的感覺,倒也不是反叛,年紀越大會覺得反叛其實有點無聊。

— 從您的部落格可以看到許多你的靈感是來自電影,像是王家衛、法斯賓達、香妲艾克曼(Chantal Ackerman)、你在作品概念敍述裡提到的亞歷山卓尤杜洛斯基(Alejandro Jodorowsky)等等。電影對你個人來說具有什麼樣的魔力?

Hungtai:電影在我小時候的影響比較深。我在 8 歲時離開台灣,雖然每年都會回去探望家人,但很多台灣朋友擁有的共通記憶,像是上了國中或高中開始騎摩托車,這樣的生命經驗不曾存在於我的青春期,所以很多台灣生活的畫面都是看了例如侯孝賢王家衛的電影才得以想像。小時候住在加拿大、美國,看過不少亞裔美籍導演執導的電影,但他們故事的主題都讓我無法產生連結感,令我感到很抽離;大多數主題都圍繞於「我是美國人,為什麼大家不視我為美國人」之類的身份認同題材。然而我並沒有這個問題,對我來說,我就是台灣人——我把自己想成是一個很會說英文的台灣人。我記得小時候看過李安早期的電影,像是《飲食男女》和《推手》,電影裡他們的中文對話因為帶有台灣口音,聽起來格外親切。高中時期曾在錄影帶店打工,那段時間看了超多電影,我記得當時王家衛的《春光乍洩》和很多法國的情慾片都被分類在「色情片」區,現在回想起來還滿好笑的。

— 對你來說,使用化名是否為某一種將自己的音樂創作劃出某種特定的性格/質地?或是有著其他意涵?

Hungtai:可以說有兩個意義。最主要原因是小時候玩樂團的機遇關係,加上沒有勇氣發表自己的個人作品並用自己的本名,所以通常都會用一個化名來掩飾自己。我覺得使用化名就和組樂團一樣,在大眾面前消除「個人感」。

由 Alex Zhang Hungtai 提供

— 您認為自己的創作是否會偏向過去、當下或未來;像是從記憶迴路裡取出某些狀態或風景?或是記錄當下的現實?或不具時間性的想像?

Hungtai:以前的確是比較偏向回憶及記憶有關的主題去創作,想要把所有東西都弄得很唯美,把記憶包裝成很漂亮、很美好的回憶——寫成一首歌給別人看,就像是放在一個框框裡頭。我現在不這麼做了。我現在創作想法很簡單,將生活變成一種「訓練」,每天過生活都是在「修行」,而作品也不會刻意弄很帥的概念,都只是日夜累積下來的修行成果。當累積到自己感覺有所進步的時候,就想去錄音室錄下一些東西。這些錄音作品呈現的便是所累積的一些點點滴滴。

— 與不同藝術家的合作,對您來說是一種音樂的活化,讓自己不被於限定?或令你個人產生不同的感知?

Hungtai:當你跟別人合作時,起了衝突或做任何其他事情,加上我們都是個體的關係,「合作」等於是把兩個不同的現實連接在一起。彼此頻率契合的話就會很對味,無須多言便有一拍即合的感覺。那麼碰到不對味的合作對象該怎麼辦?我發現很多時候,我們會以自我偏見或是一些過往的經驗去批判他人,卻鮮少會用這樣的方式來律己,所以跟別人合作確實是一種修行。最終目標是無論我身處何種情況,都能表達自己並做出具建設性的事。因此,當我覺得修行到一定狀態的時候,不管遇到任何人或任何情況,都能將其轉換成一個對彼此有利的想法與看法。

— 你認為自己現在狀態是如水一般柔靭了嗎?

Hungtai:還沒有到達那個境界。因為我的脾氣很暴躁、個性太直,很容易和人起爭執,我的修行就是在「修」這個壞脾氣。

— 從 Dirty Beaches 到 Alex Zhang Hungtai,您的現場演出持續地轉變,對你而言,演奏(performing)是什麼?

Hungtai:我覺得以前表演的自己有點像在「起乩」(khí-tâng: spirit possession)——像是有什麼東西上身的感覺。我會解讀那時候的自己充滿壓抑,藉由音樂和現場演出,一口氣全部釋放而出,於是變得很誇張或非常暴烈,幾乎都是與負面情緒有所關聯。現階段的我,演奏也像一種修行。與人共演時,你可以感受到對方的氣息、一舉一動是否友善,例如對方若覺得很不安,想用音量大過於你,如果我修行得不夠,就很容易激起自己想要較量的心態,於是越演越烈,台下不知情的人可能會以為「好大聲、好讚喔!」,結果表演者其實是用音樂在吵架。不過,也可以說這是一種「不打不相識」吧。(笑)

— 以前的你表演時快樂嗎?

Hungtai:這真的很難說,可能 80% 是不快樂的。從小到大,從來沒人誇獎過我做的任何事。一直到我開始玩了音樂,很多朋友或樂迷會鼓勵我,再加上認識志同道合的藝術家,那時候第一次有「好像終於找到一個適合我做的事了」的感覺。我一開始玩的是一個重金屬樂團,那時候只聽華語和流行歌曲,很少聽所謂的另類音樂。加入第一個樂隊時,大嗓門的我都用亂吼亂叫,那種感覺和起乩很相似,一直延續到 Dirty Beaches 時期,都是用這種很暴力的表演方式。

— 說到 Dirty Beaches,你為什麼會想將聲音扭變成某種晦暗,包括人聲部分?

Hungtai:有點難以言喻,像是有一個充滿未知數的生命體,或是一種未知個體。我甚至有時候表演時會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洞,整個表演的過程,便是試圖從那個洞裡面爬出來。這一點或許也跟家庭環境有關係。當時家人反對我玩音樂,我的父親曾經言明如果我堅持要投入音樂創作,就必須自食其力。那時候的我脾氣也很執拗,再者從小半工半讀的關係,已經適應獨立的狀態。所以基本上,我從 16 歲以後,就是在國外過一個人的生活。Dirty Beaches 最主要的創作軸心可能就是「離散」(diaspora)與離鄉背井。那時候我收到很多粉絲的來信,都是向我表達這一方面的感觸。

記得那時候有個小朋友大概只有 16、17 歲來信跟我說,他跟爸媽吵架,於是離家出走,一整晚都開著車、聆聽我的音樂。我看了很難過,回覆他還是回家吧,別想不開。

由 Alex Zhang Hungtai 提供

— 你的生活是一種移動於世界各地的狀態。你也曾經在《紐約時報》訪問裡提到自己並不害怕「移動」(搬家)。不過,你的早期作品也令人感受到細膩的鄉愁,當你在新的土地移動時,是否仍會因不同的語言、氣味、聲音和風景,勾起自己的鄉愁?對你而言,鄉愁是什麼?

Hungtai:小時候常常有這樣的感觸。甚至有時候去一些從來沒去過的地方,會產生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可能是因為當地建築或看到的植物讓我想起了台灣。記得第一次去黎巴嫩時,路上的一些建築大樓看起來很像以前的天母;那種外牆有點發霉、黑黑髒髒的外觀。小時候對鄉愁感很濃烈是因為身份認同的關係。當我人在美國時,會想要回台灣,回了台灣,大家就說我是老外,聽了覺得很難受。

現在的我則不太會有鄉愁了。因為我已經沒有身份認同的問題,也不覺得自己想要當美國人,我就是我。而且,我很清楚的是,自己記憶裡的那個台灣已經不存在了,現在的台北對我來說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地方。但我也很慶幸 2014 年因為 Dirty Beaches 到台灣演出的關係,進而認識一些很好的音樂朋友,透過他們重新與台北建立了一個新連結,而那連結與童年記憶完全無關。

— 承上題,居無定所是否會讓你覺得自己像一個「局外人」?

Hungtai:是。因為你哪裡人都不是;既不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也不是真正的美國人,我一輩子都會是一個局外人。所以我也沒有那種對於一個地區的忠誠性。或許現在搬到紐約稍微受到一點影響,不過我在紐約遇到的人也都是外來者,沒有一個紐約人是土生土長於紐約。以前會因為覺得自己是局外人而感到難過,那時不知道自己為何哀傷,也根本不懂何謂「離散」,那是一種抽象的、無法形容且說不出口的感受。

— 對你來說,音樂是否為一種「不定形」(amorphous)的語言?

Hungtai:絕對是。回到先前提及的反叛,也就是在創作上嘗試脫離被他人貼上一個既定的標籤,跳脫被人所限制的框架,不用任何二元式的觀點來看待音樂。現在我大多是作即興演奏,需要很長的時間去磨練自己的看法和演奏方式,畢竟我們都不希望被他人拘束或被批判。所以這是一種「修行」,需要廣闊的包容性來與共演對象合作。

—《Young Gods Run Free》這張作品的概念,你提問了「什麼是時間?」,將隨錄下來的聲音/現實,用切碎、拼貼、重新組合出長篇幅的音樂作品,似乎也將一般對時間感知的線性感消解,您又是如何看待「時間」?

Hungtai:將時間看成是一種往前的想法是一種錯覺。時間並不是一直往前,也並非直線行進。我對時間的看法是——它是一個「圓」,這也跟我們的文化背景有很深的關係,就是因緣果報的東方哲學——種什麼因,得什麼果。因此我覺得自己一直對歐洲學院派的爵士樂其給人一種完全地反傳統、莫名的激烈感甚至去脈絡的風格毫無感覺,而我對即興演奏的看法或許也有自己的一種態度——如果是要表現強烈的演奏方式,我會希望是有其原因,也許是情緒受到牽動,並非只是為了聽起來酷而作浮誇的演出。將時間看成一種直線形態,對我來說是工業派的思維——把所有的事物都鏟平,建蓋新的東西,同時也消除了過去。

— 亞歷山卓尤杜洛斯基(Alejandro Jodorowsky) 說過:「失敗不代表任何意義,只是改變了途徑而已。」他的觀點像是呼應了你創作《Divine Weight》專輯時的概念——看似「失敗」的作曲嘗試。而創作的改變,同時承載了從個人至形而上的意識,或是試圖探索我們內在的神秘。您認為自己從開始創作以來,是否有任何自己試圖探索或釐清的事物?

Hungtai:每個人都會問自己:為何生活?我為什麼存在?至於他們下一步的想法是什麼呢?每個人就不一樣了。我記得第一次想到這些問題是在我 16 歲的時候,當時問了家人,父親的回應是「你與其問這些問題,不如好好讀書」。尤杜洛斯基曾提到關於意識的不同層面:第一層以自我為中心,就是自我意識(personal consciousness)——覺察自身的所作所為;第二層是家庭意識(family consciousness)——自身所作所為有脈絡可循,也許是來自父母或爺爺、奶奶的教導;再來是社會的、國家的意識(societal consciousness)——大家的所作所為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當時整個社會或國家的局勢關係,進而影響群體的意識型態,一層又一層地,形成了歷史的意識(historical conciousness)。

每一個意識層面可以說是一種地獄吧,如果沒辦法脫離那層意識的看法,你就永遠活在那層地獄裡——跟自己過不去,跟父母過不去,跟社會所有的人都過不去,甚至與特定國家的人過不去,將自己困在地獄之中,沒完沒了。《Divine Weight》對我來說,是我發現了自己脫離這些層面的種種想法,當下的衝擊相當深刻;因為發現自己花了大半輩子的時間不滿自己、父母及周圍的人,那麼我當然會活得不快樂,活在那樣的無間,也當然會覺得表演是痛苦的。

— 現在你選擇在紐約定居,這個城市對你來說影響是否特別深刻?因為你的音樂裡似乎可以聽出一點 80 年代紐約實驗音樂的氛圍,我的一位友人甚至覺得你應該很喜歡 Vincent Gallo。

Hungtai:我以前最愛的就是 no-wave、後龐克風格的音樂,我也確實喜歡 Vincent Gallo 的音樂,大概 19 歲時買了他的那張《When》專輯,聽了一整年,CD 都被我聽爛了。那時候感受音樂的方式,是一種感覺,現在的我已經不會想著要把那些感覺寫成很美的故事,將音樂包裝得很精美。我覺得即使有了語言的自由,仍要花很多功夫去了解自己,然後找到適當的語言去表達,做音樂也是如此。對於表達自己,我也希望能做到私下的我與面對公眾的我是「表裡如一」。投入即興演奏的人都會問自己:什麼是自由?以「恁北什麼都不在乎」(I don’t give a fuck)作比方,如果你能捕捉到自己心中那塊「我什麼都不在乎」的強靭,然後帶有責任感地詮釋自己想表達的事物,無論藝術與否,我都覺得那是一件很棒的事。

Michael Grondin 拍攝

關於作者

網站更新隱私權聲明
本網站使用 cookie 及其他相關技術分析以確保使用者獲得最佳體驗,通過我們的網站,您確認並同意本網站的隱私權政策更新,了解最新隱私權政策